龙应台:美丽的权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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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台北街头标语很多,什么“要保命必须拼命”啦,“保密防谍,人人有责”啦,或是什么“在此倒垃圾是畜生**”等等,这些我都能够理解,有一个到处可见,甚至赏了电视的标语,却使我困惑:
    穿着暴露,招蜂引蝶,自取其辱。
    冬天里,我喜欢穿棉袄,里面再加件厚毛衣,走在街上就像团包得太胀的粽子。夏天里,我偏爱穿露背又裸肩的洋装,原因很简单,第一,天气太热;第二,我自认为双肩圆润丰满,是我全身最好看的部分。再说,我背上既没痘子也没有疮疤,光滑清爽,我不以它为耻。
    炎炎夏日,撑一支阳伞,披一头乌黑的头发,露着光洁的肩膀,让绣花的裙裾在风里摇荡;在人群中姗姗走过,我很快乐,因为觉得自己很美丽。
    但是你瞪着我,“呸”一声,说我“下贱”
    有人来欺负我,你说我“自取其辱”!
    为什么?
    我喜欢男人,也希望男人喜欢我。(龙先生真坦白!---本人注)早晨出门前,我对着镜子描上口红,为的是使男人觉得我的唇健康柔润;我梳理头发,为的是使男人觉得我秀发如云。可惜我天生一对萝卜腿,要不然,我会穿开叉的窄裙,露出优美的腿的线条。所幸,我有着丰润亭匀的肩膀,所以,我穿露肩低背的上衣,希望男人女人都觉得我妩媚动人。
    你在早晨出门前,对着镜子:即使只有三根衰毛,你还是爱怜地理上半天,或许还擦把油,使它们定位不致被风挂乱,不把胡子剃干净,还洒上几滴香水,穿上衬衫后,你拉长脖子,死命地把一根长长的布条缠到颈子上,打一个莫名其妙的结,然后让布条很奇怪地垂在胸前,你每天下这样的苦工又是为了什么?
    我不懂的是,既然我不说你有“毛病”,你为什么说我“下贱”
    且让我们解释一下这个标语:“穿着暴露,招蜂引蝶,自取其辱”,意思就是说,一个女人露出肩背或腿部,使男人以暴力侵犯这个女人的身体;创造这个标语的人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,错的是女人--她不该引动男人。
    这个逻辑泄露出三个心态:第一,女人身体是肮脏的,所以穿着标语的人不能,不愿也不敢正视女人的肌肤。第二,他认为男人有“攻击性”是天赋神权,所以侵犯女性是自然现象。第三,女人是命定的次等动物,她之受到强暴,就如同一个人出门淋了雨一样--谁教你不带雨伞,下雨是天意,所以,男人强暴女人天经地义,只是你要小心罢了,你不小心,是你活该,还能怪天吗?
   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?(我用超大字体记录道)
    我伯父有一片果园,他日夜施肥加料,杀虫遮雨。到秋天风吹起的时候,累累苹果每一粒都以最鲜艳,最饱满的红润出现。路过果园的人没有一个不驻定观赏而垂涎三尺的。如果有人经不起诱惑,闯进果园来头这些果子,你难道还指责这些果农不该把果子栽培得这么鲜艳欲滴?难道说他“自取其辱”?难道为了怕人偷窃,果农就改种出干瘪难看的果实来?到底是偷果的人心地龌龊,还是种果人活该倒霉?究竟是强暴者犯了天理,还是我“自取其辱”?
    爱美是我的事,我把自己妆得妩媚动人,想取悦你,是尊重你,瞧得起你。你若觉得我美丽,你可以倾家荡产地追求我,你若觉得难看,你可以摇摇头,撇撇嘴,说我“丑人多作怪”,“马不知脸长”,但是,你没有资格说我“下贱”。而心地龌龊的男人若侵犯了我,那么他就是可耻可弃的罪犯杀手,和我没有丝毫关系,你若还认为我“自取其辱”,你就应该让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来打你一记耳光,让你醒醒。
    园里的苹果长得再甜再好,不是你的,你就不能采撷。今年夏天,你若看见我穿着凉快的露背洋装自你面前花枝招展地走过,我希望你多看我两眼,为我觉得脸红心跳。但是你记着,我不说你有“毛病”,你就别说我“下贱”,我有美丽的权利。
    你若不懂,你就会自取其辱。